仁者風長，厚德載物：痛悼吾兄仁厚先生

李瑞全

2019年6月初我應邀訪問華中科技大學，做了兩場儒家生命倫理學演講後，6月4日，在武漢兩位學友龔開喻與肖雄，和來自台灣的李明書和周琬琳同學陪伴之下，這日天朗氣清，乃登臨漢陽的晴川閣。在拾階之間，忽接維音(蔡仁厚先生長女)來訊，告知：

李叔叔，我爸爸今晨四點多安詳離世了，走得很平穩。爸爸遺願一切從簡，就以壽慶研討會作為跟大家的告別。

雖然來武漢之前已知仁厚兄病情惡化，心中也早有所預，仍然悲不勝言。獨坐在晴川閣最高之處，長江依然浩然朗然，怔怔半天難以回復。乃去對岸黃鶴樓，見一大鐘，乃為仁厚兄長叩十聲，以告天地！

來武漢前一週，5月23日維音告知仁厚兄前兩天突發高燒，緊急回到中國醫學大學附屬的醫院治療，也告知說是日已稍微好轉，並告知德英姊許多台中一中門生也來關照，云云。我急電同在中國醫學大學任職的黃漢忠教授去探望和照應。漢忠回報謂見到蔡老師，回復得很好，也有不少門生舊友在，不用擔心云云。不想十日之間，即傳來惡耗！身在武漢，唯遙向東南致哀。

仁厚兄不幸染疾已十多年，近年已不太出門，唯每星期必由德英姊陪伴去彬林溪山上半天，享受森林浴與舒發都市之塵煩。仁厚兄去年勉為世界儒學會頒贈終身貢獻大獎而有山東之行，純為於聖人故居之地以表師門之譽；在德英姊陪伴之下，再重遊大陸，一了生平之願，然身體狀況也不免日差。同門師友相約不可頻繁各自探望，以免增加蔡老師蔡師母之負擔，故由現居台中的何淑靜教授就近探望，時相轉告生活狀況之一、二。

去年關子尹夫婦來政治大學訪問，乃相約去台中探望。子尹與我當年在東海與仁厚兄共事，後更得德英姊引見，拜於尊翁楊玉振先生門下，共習楊家太極拳。楊老師乃閰錫山軍中的重要將級幹部，到台灣後以少將退役，專研太極拳與道教修行，積極推廣太極拳。所傳楊家老架，讓我們受用終身。楊師母乃齊魯姜氏名門之後，相夫教子慈而嚴，是以楊老師得以安心赴國，轉戰大江南北而無後顧之憂。楊師母擅翰墨書畫，德英姊亦善丹青，實為詩禮傳家之體現。楊老師師母均高壽，楊老師更年過百歲方歸道山，亦福壽雙全而無憾。楊老師可能唯一未能如願的是，屢欲傳仁厚兄以太極拳，仁厚兄總以儒學事業不容稍懈，謂待退休下來，當再從學云云。然而聖賢事業，亦實無一息之可暫已，故亦無暇以習藝云爾，雖不能至，想岳婿亦相笑無間。

我有幸進入香港新亞書院哲學系，得以從當代新儒學三大家唐君毅、牟宗三、徐復觀三位先生為學，平日即多聞牟師與師母贊譽仁厚兄之篤實好學，溫厚淳敬，惟一直未能相見。後赴美國南伊大攻讀博士學位，剛完成論文，牟師即召回東海哲學系任職，方得與仁厚兄相聚。正如眾多師友所已熟知，仁厚兄人如其名，仁溫義厚，讓人見而有親，接而起敬。當年我進入新亞書院哲學系，先細讀外王三書，後研習《認識心的批判》，更常多親聞牟師之教誨，深解康德之學理，又以為對於西方近代之數理邏輯、科學哲學有所了了，時又年青氣盛，自以為於牟師此書所及的義理，皆高於同門所知。然牟師常有感歎，謂同門或有聰穎者，然亦不成大器，最後仍然唯仁厚為最能了悟無誤，後更認為我們應尊仁厚兄為師云云。牟師諄諄告誡之意，自長存心中，不敢或忘。

自美國回到東海任教，自是與仁厚兄嫂過從日密。後更由從學於楊老師而與德英姊由兄嫂而為師姊，與仁厚兄更為兩重同門之親。時仁厚兄三位小孩：維天、維音、浩天尚幼，都以叔嬸親人相待。後我們回香港中文大學任職，多年不見，維天維音也先後出國學成回來，分別為清華與成功大學教授；浩天留伴膝前，亦多承庭歡之樂。然偶一相見，都毫無隔膜，談笑如舊。每當牟師來台講學或日後我們陪牟師回台，仁厚兄與同門諸位長輩，都會堅持安排我與碧坤陪坐老師師母之旁，蓋亦以我們與牟師師母之間較少拘束，此乃仁厚諸兄長善體老師師母之意。此或是有見在牟師家裡吃飯時，諸生都不免拘謹，牟老師常笑說，李瑞全最能吃飯，每次都是三大碗，吃得不亦樂乎!此因在新亞書院求學期間，不時到牟師家中吃飯，嚐遍師母之上海與江淅家常便飯，後牟師去台灣講學，必由我住進家裡，以便照顧師母和元一日常瑣事，方較為安心云云。實質上是師母多照顧我的飲食，更容忍我常不太正常的作息活動。仁厚德英兄姊實也常如此包容這位老弟不經之言行，而不以為忤。

自1985年回香港中文大學教育學院任職，以迄1996年重回國立中央大學哲學研究所，期間十一年，亦常來往港台參加學術會議與仁厚兄亦多論學。猶記回台之後，有一回與碧坤一同來台中探望仁厚兄與德英姊，蒙尤惠貞翟本瑞賢伉儷驅車帶我們同遊921大地震之後的集集小鎮和窯窰，行程中乃藉此求證牟師在《心體與性體》一書所常言之「神也者妙萬物而為言者也」之玄義。仁厚兄之解，猶如親耹牟師之言而深得其意，讓人豁然開朗，有不勝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者。

去年與子尹夫婦探望仁厚德英兄姊後，相約今年再到台中為仁厚兄祝壽。今年4月6日子尹果專程從香港來台中，獻上頌詩。是次聚會的安排是賀壽與學術討論並陳，以表師友崇敬恭賀之意。最代表師友心聲的是由蔡老師指導的東海哲學系第一屆的畢業生楊秀宮教授與諸生安排了一場很盛大的中西音樂會和晚宴。西方音樂會在論文發表會之後，首先在草坪上啟動，西樂悠揚，合唱團隊之和聲明暢，善頌善禱，更值風和日麗，芳草青鬱，仁厚德英兄姊忻然而見於顏色。之後再轉進室內，由台中一中老師們成立的專業中樂團獻奏，中樂多重演奏頌讚，繞樑不息，蔡老師和蔡師母和師友都沈醉在天地的美聲之中，不知日影西移，可謂盡得性情之樂矣。這一夕賓主盡歡，誠可為永久的紀念。

德英姊不但親愛照顧仁厚兄一生，在台中一中任教，春風化雨無數，德慈仁愛如楊師母，磊落英姿有似楊老師。德英姊從一中退休下來，終日與仁厚兄相伴不離，飲食營養，休憩調息，無微不至。十年前德英姊也不幸檢查出有初期胃癌，幸及早切除和慎於保養，身體良好，且全心全意為仁厚兄盡心盡力，無己無名，情義貫天地。同門有謂：此乃中國文化之精華所化，於今難有第二人矣。旨哉斯言！中國傳統，夫妻同壽，故賀壽之日實為雙壽雙喜，賀壽之日曾擬就數語以為頌，當時未能親獻，今錄其中數語於下，不自揣陋，謹以表衷懷之意：

仁者壽，厚道長

德行健，英風揚

如今仁厚兄先行，德英姊自不能無慟，然而獨坦然面對此人生難免之痛，堅守仁厚兄之遺志。維音當日的訊息有說：

媽媽作了簡單的告別辭，傳達給親友們。

福壽全歸紅喜事

雙壽雙喜世所罕

完滿無遺憾

何須多弔唁

長風萬里碧雲天

君子回歸天地，仁成德化，自然無憾。碧雲天，黃葉地，乘長風，送秋雁，天人未嘗離，故了無所繫，終始情義，可謂至矣盡矣。獨我輩後生小子，豈能無慟乎！嗚呼痛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