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5日 星期二

孔子臨終之歎

孔子臨終之歎

李瑞全

多年前,父親已九十高齡,老病住院,病情日益嚴重,意識也漸昏沈。當日早上探望之後,即回大學上課。及夜課完畢,在回家途中,忽然接到家裏電話,說是醫院剛來通知:父親已在彌留之中,馬上轉去醫院。病床已移到房中間,掛上四面白布,房內肅穆,家人都未趕到,急揭開幃幕,握著父親似已開始冰涼的手,低喚幾回,父親眼角流下一滴淚,溘然而去。這一滴淚永遠掛在我心中。

數年之後,牟宗三師在台大醫院病危,我們從香港來台探望,隨侍在病房,老師雖不能言,但意識清醒,眾門人期盼老師像前次一樣,平安回家。然而天不永年,病情急轉直下。老師彌留時,眼角不期然流下同樣的一滴淚,也同樣在我心中永不磨滅,久久不忍回想。

近日重整明儒羅近溪之資料,《盱壇直詮》有一名言:「真正仲尼臨終不免歎口氣也。」孔子自述十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一生進境無限,自然流行。雖然孔子不能得君行道,晚年回鄉刪述六經,但孔子之境界,自知天命以來,顯然已早超出對人世之不能捨離之情。孔子老而彌堅,如子路不答君主問孔子之近況,孔子則以為可答以: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云。由此可見,孔子晚年仍然奮發不已,樂而無憂,絕無老、死之慮。且孔子自謂:不怨天,不尤人,實已超出命限之拘束,毫無怨尤之苦。聖人通達如此,何以近溪斷言孔子臨終不可免而必有一歎!或孔子年過七十,顏回已逝,當年跟從孔子周遊列國之門人都已星散不在,孔子似亦不免無有可與言者之孤寂感。曾子、子游、子夏之輩尚年輕,難以言性與天道之深密意義。孔子晚年唯一可與言而隨侍在側的似乎只有子貢。但即使老成高弟之子貢,亦常不能契接孔子之聖人境界。故孔子有予欲無言之歎,蓋下學上達之無限境界,實只有與天相孚相知。孔子不言,門人似乎都莫名所以,子貢還算能勉力追問一語,但並不了解孔子所感之天地情懷。孔子乃答之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一語之間,傳統上高高在上的天帝天命,頓時普化為親切的天道,內在於宇宙運行之規律中,展現在一草一木、一人一物之生生不已的生命流行之中。推而言之,天道亦在我們的生老病死之自然規律之中。孔子之仁心感通天地,與天地萬物為一體,此時,有限的生命亦頓時展現無限的價值。此可見孔子晚年之境界已臻至與天道並行,天道之生生不已,天地之無窮無疆,即個人生命之生生不已。對這樣的一個無限生命,已無外部之命限可言。命限亦已轉化。孔子之仁心感通無限,與天地合一,已突破生命之有限性,又何歎之有!

然則近溪如此確定:真正仲尼臨終不免歎口氣,必有儒者之真切體會。近溪發此言乃對弟子之自以為「近來見得無聲無臭而廣生大生天之道也。故嘗理會無思無為之本,使此未發發時澄澄湛湛,則隨時隨手達順將去,天地萬物有所不能違,而範圍曲成在是矣。」門人所體會的是此心體保持澄澄湛湛,一片光明無限,範圍天地之化,直是無言之天道呈現,自有反身而誠之大樂。此亦猶孔子所示之與天地合一的聖人境界,生命一片光明純善無雜。故近溪亦許此種體會有近於道,似屬天地人物歸為一體而無隔之路數。但關鍵是此一說是否真是實踐之體驗,而不是自以為是之光景而已。近溪以仁體會孔子之天道,以孝悌慈即為仁道之見於日常生活,自然知道聖者之超越而不滯,運行而不離日用倫常之無入而不自得之情狀。但近溪對學生如此自信,不能無疑,故提供一當機之反思,說:「此亦幾於併歸為一路。甚好。然有所見莫不是妄否?無思無為之本澄澄湛湛莫不是著想成一光景否?亦果能時時澄湛否?隨時隨手果能動中否?」這是近溪所懼學子之只是把捉光景,自以為心體已通於有形之外,實不能真實地落實於日常之生命生活之中,是否真能如聖人之隨時呈現無思無為之明德,順生命之自然,無執無著,有如天道之運行無間,舉手容聲盡是仁心之呈現。此門生能否達此境界,不能無疑。近溪從自己早年從事修煉,採取摒除一切欲念的靜坐澄心的方式,期能達成良知之主宰性,顏山農則指出這只是強行制欲,不免釀成心火,幾病至於死。故近溪深知學子由修煉身心極可能反而陷於執著心境之光板,轉成玩弄光景,反而使自己的生命沈溺在乾枯之鬼窟中做聖人之夢;若又解纜放船,輕於隨意行事而自以為是天道之流行,以為死可瞑目,欣然而逝,無乃生命之大悲之事。故近溪警之曰:「如吾子所見,則百歲後易簀時欣欣瞑矣。吾則以為真正仲尼臨終不免歎口氣也。」(《盱壇直詮》下卷第二十頁)近溪點出孔子臨終必有不能釋於懷的一念,未可輕言欣然瞑目而去,因而必有一歎,此方真為聖者。

然則孔子之歎所為何事?此因孔子尚有心竟不了之事。近溪對聖人之懷與聖者之事業,有如下之體會:

子曰:孔子十五而志於學,是大學也。大人之學必聯屬家國天下以為一身,所謂明明德於天下也。今世上有志之士,或是功業則功業成而心亦可了矣;或是道德則道德成而亦可了矣。惟孔子以天下人盡明其明德方為自己明明德,則竭盡平生心思,費盡平生精力,事畢竟是成不得,事竟不成則心竟不了,心竟不了,則發憤忘食,亦竟至老而發憤忘食不了也已。(《盱壇直詮》上卷第十頁)

此「子曰」是學者門人記近溪之語,不是《論語》上之孔子。以下仿此。近溪以孔子之學為大學之明明德於天下之學,是仁者與天地萬物為一體的事業,因而是孔子數十年一以貫之,契而不捨之學。此學與一般有志之士之志業不同。其不同不在所為之事,而是心願所志之廣與深。我們平常有一生命之規劃,完成了即可謂了結此心願,亦可死而無憾。道德實踐乃是死而後已之事,幾不可言有終點,但自覺得全而歸之,無愧於天地人間,則亦可死而無憾。然而聖人之心願無限,期人人皆能明明德而後可了,此則直是無窮無盡之德行事業,聖人亦只是一有限之生命,如何能了得此心願。此所以聖人發憤忘食,無一刻之間斷,然亦終不可得了。此所以,孔子臨終不免歎一口氣,蓋心願未能真了也。故以聖人為學而輕言可以瞑目,實不足以真知聖人之胸懷,遑論真能達到聖人之境界,無思無為而隨時隨手成就天道之功,其不為自欺欺人,玩弄光景,可謂難矣。疑似亂真,最難分辨,故近溪不免厲聲以警醒之。

然而,以孔子大聖之慧識能力,尚有終不可了之心願,則此種種以天下為己任之事豈不亦終不能了?儒者如何能解決此種無限心願之要求,與個人生命之終為有限之困境?儒者在此不求於外,亦只是從自身做起。此乃近溪所謂立身之道。以下一段是近溪為學子說明孔子不了之事,如何得了:

問:「立身行道,果是何道。」子曰:「大學之道也。大學:明德、親民、止至善。許大的事也只是立個身。蓋丈夫之所謂身,聯屬家國天下而後成者也。如言孝,則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天下皆孝而其孝始成。有一人不孝,即不得謂之孝也。如言弟,則必長吾長以及人之長,天下皆弟而其弟始成。苟有一人不弟,即不得謂之弟也。是則以天下之孝為孝方為大孝,以天下之弟為弟方為大弟也。」曰:「若如此說,則孔子孝弟也不曾了得。」曰:「吾輩今日之講明良知,求親親長長而達之天下,卻因何來?正是了結孔子公案。」曰:「若如此說,則吾輩亦未必了得。」曰:「若我輩真是為着孔子公案,則天下萬世不愁無人為吾輩了也。即此可見聖人之心,只因他不自以為了,所以畢竟可了。若彼自以為了,則所了者又何足以言了也。吾人學術大小,最是於世道關切,大家須猛省猛省。」(《盱壇直詮》上卷第十一頁)

儒者修身自是從自己做起,即使是最偉大之事業,亦只是由修身立志開始。近溪是陽明後學之泰洲派巨擘,特重安身之教。以一身之內而誠意正心,外而齊家治國平天下,「一是皆以修身為本」。儒者以一身必然聯屬家國天下而為言,因此,儒者從不以為只獨善其身而自了。儒家不是個人主義,亦非只限於家庭家族之關懷,必定聯屬於國家天下,以至天地萬物,不可分割自限。近溪即發揮儒者所重視的由家人親親之孝悌開始的道德實踐,推至天下之皆能實現孝悌慈之明德,同登大同世界,方真能了得此大學之道。故孝同時即是大孝,悌同時即是大悌,慈亦同時即是大慈,與天下父母子女共享有之。儒者不是一自了漢,必以天下百姓與乎萬物之生生不已為念,此是近溪所謂「孔子公案」。化育天下,此本是天道之事。然天地之大,人猶有所憾,而天道「鼓萬物而不與聖人同憂」,唯仁者必自求參贊天地之化育,以補天地之遺憾,以實現天道之生生不息,故有無窮的志業與自我承當。人生有窮願無盡,如是,儒家之大同世界必受質疑為不可實現的理想主義者之烏托邦。此近溪的學生也不免質疑:即孔子也不能得了!而這正是代代儒者之所以立心立命,繼絕學以致天下太平之宏願。志士仁人,前仆後繼,儒者相信總有得了的一日。近溪亦切切提醒:立身處世,讀聖賢書,必須落實於對世道之關切,了此孔子公案。

正因為聖人深知此非個人所能了得之天下共業,故不會自以為以自己的一身一世即可了此天下大業。故孔子只是發憤忘食,縱使如此,亦知不是自己所能得了。也正是有此體認,聖人知此乃代代仁人所必承擔之志業,則知此亦終可了,故其無限之不了之承擔,亦若預見終有得了之一日。孔子之發憤忘食,即是天地之化育,孔子之奮進不已,即是不了了之。個體生命既無命限之碍,則個人之生命亦可謂在無限中而得了。然而聖人憂懷萬物,臨終一口氣,也不能無感於天下之未能臻至真正的大同世界,孔子之公案未曾得了,故真正的儒者仍不免:臨終必有一歎!

又數年之後,母親臨終,口不能言,緊握雙手,知有無限未了之願,然此一握,母子同心,則許大之事皆亦可了。一滴深淚,沿母親瘦削的臉頰油然而下。去者安息,生者無憾。此一滴淚,含有許多生命未了心願,也傳達了生命的安息。

天何言哉。


草於2014628

後記。本文刊於鵝湖月刊第469(20147)。其後金貞姬教授在鵝湖內部通訊有關牟老師的題字中提供一資料,與本文有關,謹錄之如下:


1993122日在台大醫院,學生書局剛送來牟先生新出版的譯著:《康德判斷力之批判》,牟先生隨即向貞姬索紙寫下一段題字,原本當時曾影印一疊置病房茶几上任師友自取,內容如下:
「此書之譯,功不在玄奘羅什之譯唯識與智度之下,超凡入聖,豈可量哉,豈可量哉!然真正仲尼臨終不免嘆口氣,人又豈可妄哉,豈可妄哉!
諸同學共勉  牟宗三 自題」

2014年3月9日 星期日

洪仲丘之痛

去年七月洪仲丘被虐死一案的第一審在前兩天審結了。審判的結果,部隊裡居然無人要負責,違逆常理,與民情相距極遠。這不是主張判案要依民意決定,但審判結果不能違背常情。一位24歲青年在多天嚴酷的有意迫害中多重器官衰竭而死,怎麼可能是意外!怎麼可能沒有人需要負責一個無辜公民的死亡!不要說上午(和以前幾天)的極度操殘,與下午的死亡無關----這幾乎是說除非當下有人把仲丘打死,否則任何人都無責任!縱使下午在洪仲丘求救時,居然沒有援手,不容停止操練,直至仲丘休克死亡為止!豈能無人負責!這些都只是常識。而我們的法醫和法官都以意外死亡來看待!這樣的法醫,這樣的醫官,怎可能讓寃死者得到公義的伸張,怎可能讓人相信台灣的司法是真正中立而有質素的,是可以保護公民的基本權益的制度。這不只再傷害洪家,也傷害了台灣人民的公義。

洪仲丘一案發生後,台灣社會實已發生了一場社會政治改革的運動。在這場改革中,讓我們見證了倫理親情衝破了軍部的鋼鐵般封閉的黑箱,也讓台灣政治突破了揮之不去的藍綠意識形態之羅網。在參加凱道的示威活動之後,我寫了一篇短文,反省此活動之意義,後以社論刊登在鵝湖月刊2013年10 月號。現在此事尚未下幕,也許此文還值得重溫,故印在下面作為個人的紀錄。這篇文章主要說明我們為什麼去凱道,和我所感到的社會政治的意義。事實上,我更深感到洪媽媽的錐心之痛,體會到母愛的深切與偉大,不期然懷念起母親的點滴,寫下了幾行文字,表示兒女思親之情,也附在文後,希望能稍寛慰洪媽媽與天下母親的終身之念。

母愛燒破千重鋼
――我們為洪媽媽上凱道
李瑞全

「他們給我『熱中暑』三個字,我的孩子就沒有了!」,洪媽媽為兒子之橫死,發出了天下父母最悲痛的心聲。它觸動了天下父母對子女最深心的摯愛,也觸動了天下子女對父母的思念。洪媽媽的幾句話讓我們感到必須盡最大的努力保護和愛護我們的孩子,也觸動了深藏在我心坎中的六十年來對母親的無限慈愛的感念。養子方知父母恩,是每一位為人父母都自然有的深情。我們去凱道,不是為了政治,而是為了親情。

自然界看似無情,但自然界中的生命卻自然地總為後代尋求最佳的生存環境和健康成長,有感知的生命更顯化為舔犢深情。當我們看到貓熊媽媽擁抱珍愛小貓熊的映像,相信每個人都有無限溫馨歡欣的感動。貓熊寶寶模樣可愛自然更容易激發我們的情感。如果我們了解,在自然世界中,貓熊寶寶初生時那個像是半透明的紅蟲樣子的蠕動的肉塊,然而卻是在貓熊媽媽珍愛下得以成長,看到小貓熊依偎在媽媽懷中安然入睡,我們沒有理由不相信自然中有對後代最無私的愛。人間社會更不可能缺乏這種自然的親情的感通。沒有感動與沒有類似感受的人真是如孔老夫子所謂麻木不仁之人。這樣的人甚至對父母之死也無哀慟,已失去了生命最自然的親情與情感互動,實是我們所最深感可憐的一個生命。我們有感於洪媽媽之痛,使我們不容自已地要站出來,這只是生命之間的同情共感,生命的感通。此一感通足以讓我們不安不忍之心發動,這是為什麼我們要去凱道,這是為什麼凱道上有我們對家人對國家最深摯的愛。2013727日的凱達格蘭大道,紀錄了台灣社會與政治最深情的歷史一刻。

洪仲丘之死所揭示的是父母家人懷抱了近一年的期望,以為幾天之後即可共慶天倫,卻得回碎心的死訊。更使人錐心泣血的是軍方違法虐待殺害一個渾厚青年,不但洪家無法接受,天下父母都無法接受。而陸續披露出來洪仲丘被違法拘囚於不人道的密室,只幾天即被摧殘至死,是人神共憤的慘劇。這一事件徹底顯示了草菅人命的軍法統治之殘酷、可怕與可惡。這正是一切反民主反人性政治之下,在國家安全帽子下的反人道的恐怖統治。由於歷史因緣,台灣在表面的民主體制之下,倚賴軍隊團結對外的抵禦。而由於戰爭不限於前線,因而軍隊與前之警總以至司法組織,實操控和宰制了台灣社會的人和事。自1947年以來,台灣實潛存著巨大的軍事高壓和黑箱作業的統治運作。由於兩岸對峙,這種軍事統治常是民主政體所不可觸動的鋼鐵密室。經過半個多世紀,它仍然具有支配台灣政體的巨大力量。這是為什麼過去許多服役青年在部隊中莫名其妙的慘死,許多明顯是受殺害的案件,都無法觸動軍隊的改革開放。這都在國家安全至上,軍事行動必須一致和無條件服從之下,被接受為不可免之惡。這種無理和徹底反民主的組織和運作方式,縱使在以民主立國和代表民主國家的美國,它的軍事組織和行動中的諸多不人道和反民主的表現,也不斷在發生,甚致加害到其他國家與人民身上。此如美國在越南、伊拉克等戰場上的表現即可見出,諸如捏造事實、殘害平民與媒體、虐殺俘虜,以致嚴禁美軍或人民之揭發美軍與政府有關違反人道和公義的各種事例,即可證知人類最黑暗的統治暴力仍然存在於二十一世紀,而難以根絕。洪仲丘之死促成軍事組織與法律改寫實是慘痛的一步,但也是中華民國走向真正實現尊重人權和人道社會的一大步。它之所以成功,洪家家人團結互助和堅持追求真相的毅力,洪家大姊與洪媽媽之努力,自是最重要的因素;但適時的媒體披露與支持,網路傳播之深入民間,使事件得以公開和深入揭露如鐵桶般的軍事組織的內部運作,讓全國人民得以日日參與和關懷此事,由親情與公義之感受而奮起支援。二十五萬人的凱道集會所代表的實是全國人民的心聲。因此它才能振動朝野,使當權者不能不予以正面的回應。

台灣這次只是觸動與改革軍隊組織與統治的一個開始。雖然已取得一個關鍵性的突破,使軍事審訊受到社會的監察。但是,我們無任何理由相信以後就沒有同類事件發生或釀成仲丘慘死的相關人等都得到公平和應有的懲罰,以慰死者在天之靈,以保護未來的更多的純厚的青年。如果以台灣多年來司法常受政治權力控制和左右,所謂法院是政黨開的,各種層級的關說,以及常發生的法官不合理的所謂自由心證,恐龍法官以致貪腐檢警,以權謀私等政治文化,台灣的司法質素和司法獨立性、公正性等問題繁多,實無法讓人放心。檢調單位也常用所謂調查不公開作為保密和破案的理由,但實不外藉此隱瞞或黑箱作業,如同軍方前此之不受人民之監察。在保障當事人應有的隱私和權利方面,如為當事人提供避免被暴光之頭套等,是應有之義。媒體也不宜去挖個人之隱私,或公佈無關要緊的不雅或噁心之類的圖片等。但任何審訊都應當受得起全民的公開公平的監察。如果台灣社會能藉此案而共同繼續參與和擔起公民監察的責任,為台灣的司法與政體建立良好的模式,這將是世界政治的典範。

這一案件對現代和台灣政治有幾點值得反思的意義。首先,它體現了政治必須為倫理服務。政治上各種計量都不能違反倫理之要求。倫理是人性人情與人心的普遍要求。它之能引起共鳴,之能不受各種利益和意識型態的影響,是因為它表現出倫理和親情的純正和普遍意義。它發揮在政治上的超黨派的公義訴求,正是對政黨政治的一種鞭策,使政黨的偏私和日漸流於意識型態的黨爭和政爭受到批判而要求回歸到真正為全民服務的路上。任何不自覺和不能依循人民的倫理和合理要求的政黨或政客,最終都不免在人民主權之下受到唾棄。同時,在此案件中,媒體與網路發揮了良好的第四權的功能,使黨政軍的大權和壟斷,受到人民真正的監察和限制,促使當權者不敢肆意濫用權力,宰制人民,隻手遮天,打擊個別的公民。特別由於網路訊息的多元和流通快速,使這一事件不會受某一政黨或組織壟斷資訊而壟斷民意,也使得民意可以快速凝聚和傳達,沒有受到扭曲和打壓。

此一事件另一重要的意義是政治之全民參與得到實現。參與式的民主是政治哲學家所推崇的真正民主的實現。在這一段時間,全台灣人民都直接或間接在參與之中。此一參與完全是以作為國家最基本支柱的公民身份的參與。1985公民行動聯盟並不是一個定常的政治組織,只是若干公民通過網路連結而臨時激發出來的自願團體。他們沒有什麼政黨或財團的資源,也不標舉特定的政治目的,而只是為此案發出公義的呼聲,聊作代表人民為洪家的寃曲提出共同的公民行動安排。凱道上的參加者並不是應1985公民行動聯盟號召,而是感應洪媽媽的錐心之痛,對台灣目前的政治和法治之失望,自動自發地去參與。此是現代社會打破政治成為政黨專利的發展,讓政治回歸到人民手上,使政治真正表現為民之所欲。在政治發展上,它可以說是促進政黨與政客了解:人民才是政治的真正主體,政黨沒有自己的政治利益,政治只應為人民服務。凱道上實無嚴格的領導者和被領導者,參與者既獨立又團結,沒有維持秩序的糾察隊,也沒有紛爭。人人表現出現代公民之熱誠與理性,不需要組織,但有恆久的道德力量。這是台灣社會最寶貴的政治資產。

洪仲丘之死是促成台灣民主政治往前發展的一個里程,是一個使中華民族與文化向前向上發展的一個契機。如何保持和發展它的正面價值和能量,是有心提升台灣政治質素的人所要反省的。但要成功更理想的社會國家,更需要全體人民的共同努力,需要各個行業與家庭站在不同的崗位上,發揮適當的相互支持與關懷,努力不懈,讓政治發展朝向真正公開公以平以保障人民的基本權益與幸福。

(此文原刊於鵝湖月刊第460期(2013年10 月))



 未完的夏日之夢

李瑞全

媽媽, 昨天深夜
您還在整理我的鞋物
把青春的汗水, 換成夏日的陽光

媽媽, 今天早上
您告訴我: 再過兩天
是您的生日, 之後您就要回去

像那遙遠歲月
當哥哥們在爭論我不知道的那個世界
媽媽,在你粗厚的手心中
我感覺到宇宙的安寧

我還要遊遍天下, 還未想到回家

媽媽,我還有未完的夢
明天,我還要去到銀河的另一端
看看在太空中的天后座

媽媽,你不用擔心
我的心仍然在那水藍色的星球上
有一天,我總會回到您的身邊
與您慶祝我的生日

媽媽,在一甲子之後
我仍然記得
在您懷中的甜蜜

2013.8.3猶記依稀一夢,獻給洪媽媽

2014年2月28日 星期五

我在鵝湖月刊2014年1月號上開了一個專欄,就名叫中央觀察站,寫了一個開張啟事,說明為什麼會有這個觀察站的原由。雖然要開動這個觀察站已有二十年,但在年初要開動時還是有點匆促,當時月刊篇幅大體已定,所以原初的稿是有近三千字,最後只刪成一頁。現在把原初的全文紀錄在這裡,供諸位瀏覽。我會把每月在鵝湖月刊的觀察站內容,貼在這裡。這個觀察站是我祈望能與諸位和世界通氣的窗口,歡迎諸位提供批評和回應。

以下是開張啟事:

中央觀察站

李瑞全
國立中央大學哲學研究所

開張啟事

我們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出生的人,比起我們父母的一代,實在幸福很多。他們經歷了辛亥革命、滿清皇朝結束、軍閥混戰、國民軍北閥等戰亂。而在內亂未完全底定之時,日本軍國主義者為怕中國安定壯大,立即發動侵華戰爭。日本在十九世紀末已發動侵韓、侵東北、佔據台灣等軍國暴力。眼看中國即將回復安定,勢必對日本的霸權不利,於是乘中國戰爭年年,國力最疲憊的時候,正式大舉侵華,號稱三個月攻佔全中國。但最終七年也無法得逞,以戰敗結束。中國政治最後經歷國共戰爭,國民政府退居台灣,再由美國建立的冷戰時代的圍堵東亞共產勢力的戰線,台海對峙分裂而立,我們父母一代的流離才算暫時結束。但他們一生所受的苦難,生命與親情之內外傷痛憂懼,絕不是我們在戰後出生的一代所可真切想像得到的。

但世界並不就此天下太平。

當我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從香港去美國中部求學時,驚覺美國人的自大,一切都是世界第一:他們的國內的比賽,不管是棒球或是拳擊,都莫名地自封為世界冠軍。這時,我才知道,在香港天天所接觸到的消息和學習,充滿世界的意味。香港本就是在世界的經濟、政治、學術的交滙與競爭中發展的都市,從十九世紀的一個小魚村,慢慢成為與紐約、倫敦鼎足而三的世界大都會。我們不但有親歷這個社會在戰後的發展經驗,如建立徙置區、不干預政策,家庭手作業、發展中小學教育等,對大陸的各種情況,包括大躍進、三年大饑荒、文化大革命、紅衛兵的文攻武鬥,對大陸農村城市的貧乏與破產都很清楚。同時,我們對英美歐洲等事態也有近距離的了解,如對英國人的治理殖民地的高明手法,有法治而無民主的,以行政吸納政治的方式,香港總督維護大英國的利益而保持香港的地位,英美在遠東的合作,等等,都似乎日日在我們的生活中流轉。對台灣的了解主要是通過親台的報紙,因為,香港人對大陸情況有許多真實的了解和接觸,不會盲目相信人民日報的謊話,因此,親大陸的報紙在香港銷路都很差。香港人知道台灣當年的社會與經濟發展尚很緩慢,而對國民黨的獨裁統治,也近乎以五十步笑百步的角度來看待,因此也不擁台。我在美國遇見的台灣同學,也常感覺他們可能長期在台灣受到消息封鎖或片面宣傳所誤導,對美國和香港的情況都乎完全不理解。我們對於在美國生長受教育的華裔學生片面相信大陸的宣傳,釣魚台運動時一面倒左傾也不可解。

也可以說,我是在這種生活與國際背景下成長,在唸大學的時候就充滿對世界和知識的好奇,總自覺要去了解世界各地的情況,也常參加各種國際學人的演講,去了解各種思潮思想的論述與發展,對自己的社會和國家期望有更多的理解和反省。在大學二年級的時候,那時候是七十年代初,新亞書院的中文、歷史和哲學的學生,組織了對中國大陸的文史哲二十年發展的研討會。在好幾個月的期間,我們天天去收集了大量大陸資料的友聯研究所,去研讀大陸的資料。因為我負責哲學部份,也讀了許多馬恩列斯與毛澤東和大陸共產主義者的論述,知道所謂「一分為二與「合二為一的爭論,以及大陸政治鬥爭與發展的情況。進到新亞書院也是在我的生命中一個獨特的機緣。我是在中學多讀了些文化與哲學的書本,因而選讀了哲學系,進了新亞書院,也因此得以受學於唐君毅、牟宗三、徐復觀三位先生,後又有來自美國的劉述先先生。諸位先生對家國天下的關懷和日夕與儒學大師的生活熏陶,使一個出生自手工家庭,端賴父兄日以繼夜辛勤工作維持一家糊口生活的年青人,受到巨大的提升和鼓舞,可以說終生不渝。由此有了一個志願,要去國外專研西方哲學,特別是數理科學哲學,以充實中國哲學所不足之處。

在大學畢業前,我去過台灣旅遊,曾環島一遍,看到各地的民情與生活狀況,見到物資與生活的改進;後又與中文大學同學們在文革後期以自由行的方式到過廣東和廣西,也有機會接觸到基層幹部的一些生活情況,知道他們對鄧小平復出的期望。七十年代末期在美國要畢業時,牟先生為我安排了東海大學的教職,希望我回來。我在高雄事件後一年來到台灣。當我下飛機到東海大學路上,看到台灣當時已發展的社會和經濟情況,我知道當時黨外式的抗爭或革命根本上是不可能成功的。在台灣教書的頭三年,我是以再讀一個博士學位的方式來教學,即,把西方哲學經典在教學中重新消化和全面地閱讀。從我原來較為專精的科學哲學和所及的西方英美哲學的研習,擴展到全面的西方哲學的了解。同時,也是按原來自己的學術規劃,重新接上唐、牟、徐三位先生的儒學與中國哲學學統,開始寫一些綜述三位先生的經典詮釋,發展中國和儒家的哲學。中間我還回去美國讀了一年數學碩士的課程,期望完成數學邏輯與數學哲學的未完之夢。不過由於教職所限,一年後即要回台,數理哲學之夢也就中斷了。回到東海大學本擬就維根斯坦的理論開發新的建構,也開始講應用倫理學的科目。但跟着我又轉回香港中文大學教育學院教書,純粹哲學的研究也不免稍減,轉而對教育與社會科學花了幾年的時間去研習,因而又特別多了解了韋伯的現代化鐵籠的說法,高爾拔的道德階段論和哈珀瑪斯的現代化與反後現代的理論,以及一般的社會學理論和西方馬克斯主義的論述。我在此期間的一個研究主題是後現代化與後現代主義的問題,開展了儒家的後現代化的構想。後來結合日漸成熟的生命倫理學的研究,嘗試提出當代儒學的兩個主要的發展方向:應用倫理學與後現代化的課題。由於這幾方面的發展,使我看到這個世界的不同面相,也常有很多感觸和啟發。

在客觀世界方面,在我們這一代之間也發生許多天翻地覆的事件。在日本經濟復興之後,亞洲四小龍的興起、歐盟成立、大陸改革開放、六四事件、東歐蘇聯解體、冷戰結束、美國獨霸、大陸和平崛起、金磚四國的出現,以及近年美國房地產泡爆破、引發全球金融危機、美國政府印鈔票救市、造成亞拉伯之春、歐元瀕臨解體等等,都對我們的生活與思想產生巨大的衝擊。而現代化的進程,所表現的固然有人類理性的光明面,但也帶來現代化的黑暗面,諸如現代化的鐵籠、反理性主義、宰制的資本主義,以及新的時代的出現:電腦時代、資訊社會、經濟全球化、地球暖化、極端氣候頻生,等等,地球與世界的面貌正日漸在我們面前改變。這種種改變,有讓人驚喜的前進,也有讓人觸目心驚的沈淪。地球村日益形成。在此虛擬與真實混淆、價值顛倒之際,我們豈能無所感?


當代新儒家的大師們在面對中國文化瀕臨崩解之時,除了以全副精神詮釋中國哲學,重建和發揚光大儒學的義理,也取得巨大的成就之外,也以全副生命投注於當下的生命與生活之中,發揮義理於分析與評論當前的社會事務,以推進理性與人性光輝於社會的改進和發展之中。這是儒者之家事、國事、事事關心的人道情懷。當年三位先生基本上是以倫理人文主義來持世論事,常撰文評論家事國事以致天下事,都無非是要實現哲人的使命:護持生命,消除罪惡,發揚文化、天下一家、世界和平。三位先生之論著永在,讀之常令人有立志興起之感。遠在八十年代,我即有踵武前輩之意,又因與中央大學哲研所諸友有緣,擬以「中央觀察站」名義,在鵝湖月刊寫一專欄。然而日將月往,年歲匆匆,竟又虛渡了二十年!2014年跨年前後,實感時日已無多,深懼有負先師之教晦,故設此觀察站,以上繼當代儒者之遺志,舒發個人的感懷,也提供一些反省觀察,期為時代留一寫照,更期望有助台灣、中國、世界與人類社會往前更進一步。

2014年1月17日 星期五

記往事、憶思慧


揮別永恆的2013年:記往事、憶思慧

2013年的世界十大新聞,都有一條:曼德拉(Nelson Mandela)去世。我也有一條:文思慧(Man Si Wai)去世了!

一個開始於以和平方式去尋求使南非每一個黑人都得到具有人的尊嚴和公平對待的律師、一位部落的猷長之後,卻因失望而發起以暴力推翻政府,解放人民的人,因而坐了27年的與世隔絕的苦牢的人,最後卻寬恕了每一個人,包括加害他的白人政府,和背離了他的妻子。雖然已隔了那麼多年,雖然是遠在那我們不認識的黑色大陸,但看到他從監獄中出來的一剎那,你仍然不能不動容。二十多年的孤絕,沒有減少一點他的仁心,反而磨去了一切的仇恨,曼德拉以一人之反省與愛心,讓南非和平地走向黑白共存。看看人類歷史和現在仍然天天在發生的各種殘酷的戰爭與屠殺,你就知道曼德拉拯救了多少生命!消除了多少人間的痛苦!曼德拉以無懼的實踐照亮了人間社會,鼓舞起更多志士仁人,以更堅強的信念,改變在沉淪中的世界。

同一年,我的摯友文思慧也去世了。我相信他[1]一定看過曼德拉這一幕,也一定有相同的感動。因為,他終生守護地球與生生世世的後代,他的生命與天地同流。

每一次我與家人回香港過農曆年的時候,在人人都去睡之後,夜半之前,我會開始打電話給兩位朋友。第一位一定是文思慧。電話永遠都是先由留言機接聽,當我開始講:阿思,我喺李瑞······,電話就會被拿起,就會聽到最爽朗的笑聲:喂、喂,(我是)阿思呀······哈哈······都喺咁啦······。我們也就隨便說東道西。也許會見個面,也許只是這一通通話。沒有記下什麼特別的話語,就好像家常便飯,但也讓人胃暖心安。

我們結緣在新亞書院的哲學系,你是晚兩年的學妹。我們與幾位朋友,走過人生最激勵的大學四年。從參加保衛釣魚台、反貪污,到抗議大學四改三,讀書論世,家事國事,事事關心。我們受了新亞傳統的人文熏陶,又愛好學習老莊與數理邏輯,除了參加不完的各種學生、社會與政治活動之外,我們獨樹一幟,在學生社群中成立「中國文化學會」,為生命與文化反省,也嘗試為學生的社會運動建立文化的根基,因而被戲稱學生組織裏的文化派。在許多喜怒憤慨,互相激蕩的日子中,在來回農圃道與火炭與馬料水之間,以至日後的粉嶺的龍山,都印有我們永不磨滅的共同記憶。我們又何只是莫逆之交。說是情同手足,差可比擬。有時候,我們同儕更會互許:如果有一天我們老來都像那些腐朽之人,請你把我宰掉!在大學的末期,我們十個兩手空空的學生,在九龍旺角一個荒廢的舊樓上,堆砌起一家小小的書屋,名叫南山。南山自有田園與天長地久的意味,是我們與廣大社會人們面對面的文化交流的窗口。你來自香港的中學名校,卻強烈批評名校學生之自大而空洞,隱然為香港未來之憂。在書屋之下,你還弄了個《本地生》的中學生文藝報,要從根上改變社會。在香港如此商業化的繁華社會中,它注定很快消失。但有種子,就有希望。而在我們的心中,它永遠存在,我們都是播種者。在南山書屋的書不斷地增長,合夥的人也多了。這時,我們都有深探西方文化和攀上學術之巔的呼喚。我先去了美國,你們去了加拿大。我們都專攻科學哲學,旁及應用倫理。回來後,我轉到中西文化與哲學的反省,你繼續勇往直前,批判西方現代化的黑暗面與資本主義對人類與自然所產生的破壞。你更對主流學術與文化的人與物進行深度的批判,揭開了現代高級知識分子與高等教育體制之有意或無知的陷入資本主義現代化的困局。

在中文大學時,我們有似風塵三俠。雖然我本家姓李,卻更像是虯髯客。大妹自是遠勝於紅拂之豪傑之士。你是單親獨女,但看到你結伴遠學,福慧雙修,大兄自以為可以安心,乃遠赴天涯矣。然而,大妹豈讓虯髯專美,十年磨一劍,學思雙成,知類通達,更以天下為心,強立而不返,足以傲倪於世而無疑。雖經婚姻與事業之兩重打擊,實已不足以有損你的自我自信之皮毛。然而,聞你在事業上被當年同儕所損,憤極而泣,實不能無慟於心,不是因為怕你軟弱受不起打擊,而是因為知道它深傷了你的人間至情。離異之事,我們之間卻無從談起,也不忍問,此事只有天知!跨過二十世紀,你毅然辭去學府之覊絆,重回大地,於古道舊巷,墟里鄉土,再從生命出發,宛似再世為人。這期間,你再從事書屋之業,讓書與文成為你的生活。書屋名為「陳皮村」。陳皮者,自然曬乾之橘子皮,是傳統的食物香料,更有健肺養胃之效。陳皮村不止賣新書,更多是二手好書。你回歸田園,租地自耕自食,堆肥養土,徹底摒除現代世界之各種污染於生命之外。以天地為心,了無窒礙,更讓你悠遊於太虛無限之境。然而為了免使樹木因印書量大而受害,你把所思所寫,以網路公諸於世,只以手工自製數本,賣完即止。出乎大兄之意外者,是想不到你居然寫了二篇詳論紅樓之作,農心文心,世出世間,天地無餘蘊矣。

更讓人眩目的是,你酷愛漫畫。更愛日本漫畫中充滿人情物我與和諧共生的平常心境,更常提煉其中所藏的,批判現代化的壓廹和破壞自然的意義。你對核電的大力批判,不但揭露出國際資本與政治霸權的運作,更深刻批判尖端科技之依附權勢,以至聯合國之核能監管組織之敗壞,以抱病之身,為這藍色的星球,仍不惜激烈抗爭,你說:

無論怎樣希望喝破繁華局、返璞自主時;深思探討如何結合掙脫金權陷阱脫穎而出的獨立科學家與科學研究、民眾的理性判斷、舉世的和平與平等追求,而走出一條開放開明、不隱不秘的知識路途;殷殷追尋能夠擺脫摧殘生命的學校教育以外的學習者同盟;盼盼在四周毀滅性的謊言中聽真話;在寡情的世上回味百般甘苦,留下文化上那一點「情同」之可能,以對抗隨全球化、數碼化、訊息化、遺忘化、核輻射、電磁波、基因改造與化學合成所留下的痴呆化,避免在幾多劫後自星辰俯望地球,赫然見----情再無所同,情終成永絕......

我們曾經相滙,然後各奔西東,心常在,卻未能再聚,而你卻中道傳出癌病。你在出國時即掛念母親之健康不佳,深有歸來人面全非之憂。然而有幸,歷二十年而仍得盡母女之親。你說,在媽媽進入安寧病房後第6天,為解媽媽終身之憂,細說不必憂心你獨自在世之理由,讓媽媽再綻歡顏,走得安心。想那一夜母女之情,可感天地。今天,你卻反過來為我們解憂,列出十個先行的原因。我相信,與媽媽重聚是你能以歡慰與我們告別,相信與母親重聚,能讓你稍減肉體上的負擔,也是我們能稍減不捨之情的主要原因。你在十二月十四日給我的最後的回信說:

此生有緣相見經已足夠,作為人文主義者,活一生要盡責任,活兩生就盡兩生責任,有點疲累,不過也不用失落。此責任之所在,得君子過譽,實不敢當。
另一方面,此生到尾好像過份辛苦了點,但生老病死苦,總要一一品嚐,也就唯有如此了。望大家好好養生,活得珍重。讓儒釋道輝煌之處得以一一發揮。

你充實地活了兩個人生,更盡了無數人生的責任。只是疲勞,沒有怨言。然而辛苦一語,何異千斤。你不讓世人見到病死之苦,卻坦然面對死亡,最後選擇安寧離開,留下一片清新。千古艱難唯一死。但你卻走得爽朗,早已為我們寫了瀟灑的告別詞:

一切都要過去。阻止不了,是人生。天地有心也好無心也好,人生卻是有情的,雖然----一切都要過去。
生與死,是一代一代的相傳、更替,亙古如斯,若一代代人在交接之間,能把珍貴的生活經驗睿智美善傳遞下去,就算是伊人無憾之事。

萬里之外,我只能無語問蒼天:盼天外晴空,為你送行千千里。

我們都唱過不知多少遍的友誼萬歲,响遍了2013年的地球告別式中,看着全球的煙火,也許不是你最欣賞的,但卻代表了在我心中的一個最燦爛的生命:美麗、清真、短暫而永恆。

李瑞全
記自二○一三至二○一四年



[1] 文思慧是一位女士,我用「他」作代名詞並不是寫別字,而是回復古代漢語中並沒有性別差異的用法。「他」、「她」之分是我們引進英文時才創造出來的分別。我們與其為避免被誤為性別主義者而用別扭的「他/她」一詞,何不乾脆回到沒有性別差異,都是人的「他」,也許我們更能領略到沒有人我之別的他者。


2014年1月10日 星期五

文思慧的一篇文章:有限生命,無限分嚐

這是文思慧在好幾年前寫的一篇文章,文中所述是在香港的一家名為南朗的安寧療養院,紀錄了他與母親最後的感通的經驗。這篇文章是文思慧所設立的書屋"陳皮村"的網址上所發布的書(為免傷害樹木,他不作大量發行,只有一些手造本),上面還有許多其他作品,諸位可以去這網址上看閱讀:http://www.the-backwaters.net/publication.html

文章中可以看到思慧的敏銳的反省能力,也對生命有很深的感受,特別是臨終所不能免的別離:

(因為我把原文貼上後,文字變得很難閱讀,自己無法弄好,於是重新打字一遍,再貼上給朋友閱讀,原文附在後面。)

《有限生命 無限分嚐》

文思慧

一個人的死不單是她/他自己的事,也不單是其家人、朋友的事,那也是社會的事。她/他的家人和朋友,與臨終者同行最後階段之時,怎樣走這一步――有怎樣的態度,有怎樣的資源,有憾還是無憾······終究反映著我們的社會怎樣看待死亡。家人和朋友,在某個意義上,只不過是代表了社會的一種精神面貌,和它底承擔感之強或弱。而善終服務,雖說是為臨終者的家人和朋友而設,其實也是一個量標,考核著我們的社會是否有那種智慧、成熟、仁愛去向臨終者道謝,去說再見,和坦然地讓生與死作無間的交流,從而集體地體認出對人在大地上、星辰的種種經歷,有所珍惜、尊重和記念。

我媽媽住南朗醫院七天半後逝世。而從發病到進入南朗亦僅五天。那頭五天內我們母女掙扎著學一個生死的速成課程,然後到南朗去走最後共處的日子。我個人雖說二十年來均有心理準備某一天要跟媽媽在塵世上道別,但畢竟事出突然;何況媽媽晚年依然活躍,對死亡的來臨有身體上的直覺卻無思想精神上的準備。來到南朗,經歷到的支援,有些當時就感受到,有些事後平靜下來才能細嚼。但總的來說,對於我們在最後共處的日子,身心上能夠比較適然,善終服務的確為我們開啟了一度門。

不能忘記:有一天我問南朗的一位醫生,以我媽媽的病情和院方的處理技術,她是否真的可以較舒服地走到最後?他回答說:「真的不能確實答你,因為我未曾死過;唯有希望精神的提升可令肉體的痛苦顯得不太重要。」這樣誠懇的分享,我當然不能忘記。

另外一個下午,南朗的臨床心理學家用各種方式提示我,媽媽可能最不放心的是我。我嘗試駁回,卻自覺理虧,於是馬上回到媽媽床邊把其他人請離現場,向媽媽細訴她不用掛心我的理由。她的眉心從此舒展,年青時的情態慢慢浮現臉上,到了晚上,已像孩子般無牽掛地和護理人員玩猜顏色遊戲。翌日,她就放下大半生勞頓緊張的心情,安詳地離去。

這些教人在憂傷中感到安慰的情境,如沒有南朗的朋友陪同走這最後一程,我們是不太可能達到的。

但願我能為南朗病友在花園裏種下三兩株花草之際,我們的社會亦能更注重死與生的尊嚴,予善終服務更堅定的支持和更廣闊的天地。


作者按:本文原應南朗的同事邀請而寫,他們當時在編一本有關善終醫院的書。但書未面世醫院已因港府「節省醫療資源」而關閉。垂死的人沒有經濟價值,他們就沒有重要性――有時覺得,香港是一個人性走到末路的地方。


原文網址:http://www.the-backwaters.net/stamp/life.html

《有限生命 無限分嚐》




一個人的死不單是她/他自己的事,也不單是其家人、朋友的事,那也是社會的事。她/他的家人和朋友,與臨終者同行最後階段之時,怎樣走這一步——有怎樣的態度,有怎樣的資源,有憾還是無憾……終究反映著我們的社會怎樣看待死亡。家人和朋友,在某個意義上,只不過是代表了社會的一種精神面貌,和它底承擔感之強或弱。而善終服務,雖說是為臨終者的家人和朋友而設,其實也是一個量標,考核著我們的社會是否有那種智慧、成熟、仁愛去向臨終者道謝,去說再見,和坦然地讓生與死作無間的交流,從而集體地體認出對人在大地上、星辰下的種種經歷,有所珍惜、尊重和記念。

我媽媽住南朗醫院七天半後逝世。而從發病到進入南朗亦僅五天。那頭五天內我們母女掙扎著學一個生死的速成課程,然後到南朗去走最後共處的日子。我個人雖說二十年來均有心理準備某一天要跟媽媽在塵世上道別,但畢竟事出突然;何況媽媽晚年依然活躍,對死亡的來臨有身體上的直覺卻無思想精神上的準備。來到南朗,經歷到的支援,有些當時就感受到,有些事後平靜下來才能細嚼。但總的來說,對於我們在最後共處的日子,身心上能夠比較適然,善終服務的確為我們開啟了一度門。

不能忘記:有一天我問南朗的一位醫生,以我媽媽的病情和院方的處理技術,她是否真的可以較舒服地走到最後?他回答說:「真的不能確實答你,因為我未曾死過;唯有希望精神的提升可令肉體的痛苦顯得不太重要。」這樣誠懇的分享,我當然不能忘記。

另外一個下午,南朗的臨床心理學家用各種方式提示我,媽媽可能最不放心的是我。我嘗試駁回,卻自覺理虧,於是馬上回到媽媽床邊把其他人請離現場,向媽媽細訴她不用掛心我的理由。她的眉心從此舒展,年青時的情態慢慢浮現臉上,到了晚上,已像孩子般無牽掛地和護理人員玩猜顏色遊戲。翌日,她就放下大半生勞頓緊張的心情,安詳地離去。

這些教人在憂傷中感到安慰的情境,如沒有南朗的朋友陪同走這最後一程,我們是不太可能達到的。

但願我能為南朗病友在花園裏種下三兩株花草之際,我們的社會亦能更注重死與生的尊嚴,予善終服務更堅定的支持和更廣闊的天地。

作者按:本文原應南朗的同事邀請而寫,他們當時在編一本有關善終醫院的書。但書未面世醫院已因港府「節省醫療資源」而關閉。垂死的人沒有經濟價值,他們就沒有重要性——有時覺得,香港是一個人性走到末路的地方。

2014年1月9日 星期四

悼文思慧

我的一位最真摯的朋友文思慧博士在2013年12月17日在香港安祥去世,謹此敬告諸友。思慧晚我二年進到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我們與幾位好友共同渡過所謂火紅的大學年代,同食同行,同有志於學術、關懷社稷與天下蒼生。四十年矣,思慧先我而行,痛哉。我寫了一篇悼詞:

悼摯友文思慧

昨夜,天地以飆風密雨,
傳來了四十年的記憶
風雨亂聲中,隱約還聞你的笑聲豪情

白髪初鬢,我英姿幾曾改
老病雙磨,我獨蒼翠如松
以六十之年,活出五十之歲
以五十之命,鑄成四十之功業
以四十之壯,跨過四湖五海之志
誓與天地爭高

問千年  蒼天  國事,何以總是無奈
  志士仁人,盡歸坭土
  讓你注以生命之火
怒焚無道之世

馬鞍山下,
悠悠此心,青青子衿
願漫天雨點,洗盡世間塵霾
還你一片清真

悠悠此心,青青子衿
盡是一遍清真

瑞全
二○一三年十二月十七日早上

*記:十二月上旬聞思慧病日益沈重,情切唯憑書信。後更傳已住進安寧病房,主觀心理似仍然抗拒。十六日晚確知病危,不得已擬去信慰問遺願,一夕心潮難抑,竟不能下筆。十七日晨,慧英電傳惡耗,哀哉,天乎。含淚中草成數語,以悼吾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