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5日 星期二

孔子臨終之歎

孔子臨終之歎

李瑞全

多年前,父親已九十高齡,老病住院,病情日益嚴重,意識也漸昏沈。當日早上探望之後,即回大學上課。及夜課完畢,在回家途中,忽然接到家裏電話,說是醫院剛來通知:父親已在彌留之中,馬上轉去醫院。病床已移到房中間,掛上四面白布,房內肅穆,家人都未趕到,急揭開幃幕,握著父親似已開始冰涼的手,低喚幾回,父親眼角流下一滴淚,溘然而去。這一滴淚永遠掛在我心中。

數年之後,牟宗三師在台大醫院病危,我們從香港來台探望,隨侍在病房,老師雖不能言,但意識清醒,眾門人期盼老師像前次一樣,平安回家。然而天不永年,病情急轉直下。老師彌留時,眼角不期然流下同樣的一滴淚,也同樣在我心中永不磨滅,久久不忍回想。

近日重整明儒羅近溪之資料,《盱壇直詮》有一名言:「真正仲尼臨終不免歎口氣也。」孔子自述十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一生進境無限,自然流行。雖然孔子不能得君行道,晚年回鄉刪述六經,但孔子之境界,自知天命以來,顯然已早超出對人世之不能捨離之情。孔子老而彌堅,如子路不答君主問孔子之近況,孔子則以為可答以: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云。由此可見,孔子晚年仍然奮發不已,樂而無憂,絕無老、死之慮。且孔子自謂:不怨天,不尤人,實已超出命限之拘束,毫無怨尤之苦。聖人通達如此,何以近溪斷言孔子臨終不可免而必有一歎!或孔子年過七十,顏回已逝,當年跟從孔子周遊列國之門人都已星散不在,孔子似亦不免無有可與言者之孤寂感。曾子、子游、子夏之輩尚年輕,難以言性與天道之深密意義。孔子晚年唯一可與言而隨侍在側的似乎只有子貢。但即使老成高弟之子貢,亦常不能契接孔子之聖人境界。故孔子有予欲無言之歎,蓋下學上達之無限境界,實只有與天相孚相知。孔子不言,門人似乎都莫名所以,子貢還算能勉力追問一語,但並不了解孔子所感之天地情懷。孔子乃答之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一語之間,傳統上高高在上的天帝天命,頓時普化為親切的天道,內在於宇宙運行之規律中,展現在一草一木、一人一物之生生不已的生命流行之中。推而言之,天道亦在我們的生老病死之自然規律之中。孔子之仁心感通天地,與天地萬物為一體,此時,有限的生命亦頓時展現無限的價值。此可見孔子晚年之境界已臻至與天道並行,天道之生生不已,天地之無窮無疆,即個人生命之生生不已。對這樣的一個無限生命,已無外部之命限可言。命限亦已轉化。孔子之仁心感通無限,與天地合一,已突破生命之有限性,又何歎之有!

然則近溪如此確定:真正仲尼臨終不免歎口氣,必有儒者之真切體會。近溪發此言乃對弟子之自以為「近來見得無聲無臭而廣生大生天之道也。故嘗理會無思無為之本,使此未發發時澄澄湛湛,則隨時隨手達順將去,天地萬物有所不能違,而範圍曲成在是矣。」門人所體會的是此心體保持澄澄湛湛,一片光明無限,範圍天地之化,直是無言之天道呈現,自有反身而誠之大樂。此亦猶孔子所示之與天地合一的聖人境界,生命一片光明純善無雜。故近溪亦許此種體會有近於道,似屬天地人物歸為一體而無隔之路數。但關鍵是此一說是否真是實踐之體驗,而不是自以為是之光景而已。近溪以仁體會孔子之天道,以孝悌慈即為仁道之見於日常生活,自然知道聖者之超越而不滯,運行而不離日用倫常之無入而不自得之情狀。但近溪對學生如此自信,不能無疑,故提供一當機之反思,說:「此亦幾於併歸為一路。甚好。然有所見莫不是妄否?無思無為之本澄澄湛湛莫不是著想成一光景否?亦果能時時澄湛否?隨時隨手果能動中否?」這是近溪所懼學子之只是把捉光景,自以為心體已通於有形之外,實不能真實地落實於日常之生命生活之中,是否真能如聖人之隨時呈現無思無為之明德,順生命之自然,無執無著,有如天道之運行無間,舉手容聲盡是仁心之呈現。此門生能否達此境界,不能無疑。近溪從自己早年從事修煉,採取摒除一切欲念的靜坐澄心的方式,期能達成良知之主宰性,顏山農則指出這只是強行制欲,不免釀成心火,幾病至於死。故近溪深知學子由修煉身心極可能反而陷於執著心境之光板,轉成玩弄光景,反而使自己的生命沈溺在乾枯之鬼窟中做聖人之夢;若又解纜放船,輕於隨意行事而自以為是天道之流行,以為死可瞑目,欣然而逝,無乃生命之大悲之事。故近溪警之曰:「如吾子所見,則百歲後易簀時欣欣瞑矣。吾則以為真正仲尼臨終不免歎口氣也。」(《盱壇直詮》下卷第二十頁)近溪點出孔子臨終必有不能釋於懷的一念,未可輕言欣然瞑目而去,因而必有一歎,此方真為聖者。

然則孔子之歎所為何事?此因孔子尚有心竟不了之事。近溪對聖人之懷與聖者之事業,有如下之體會:

子曰:孔子十五而志於學,是大學也。大人之學必聯屬家國天下以為一身,所謂明明德於天下也。今世上有志之士,或是功業則功業成而心亦可了矣;或是道德則道德成而亦可了矣。惟孔子以天下人盡明其明德方為自己明明德,則竭盡平生心思,費盡平生精力,事畢竟是成不得,事竟不成則心竟不了,心竟不了,則發憤忘食,亦竟至老而發憤忘食不了也已。(《盱壇直詮》上卷第十頁)

此「子曰」是學者門人記近溪之語,不是《論語》上之孔子。以下仿此。近溪以孔子之學為大學之明明德於天下之學,是仁者與天地萬物為一體的事業,因而是孔子數十年一以貫之,契而不捨之學。此學與一般有志之士之志業不同。其不同不在所為之事,而是心願所志之廣與深。我們平常有一生命之規劃,完成了即可謂了結此心願,亦可死而無憾。道德實踐乃是死而後已之事,幾不可言有終點,但自覺得全而歸之,無愧於天地人間,則亦可死而無憾。然而聖人之心願無限,期人人皆能明明德而後可了,此則直是無窮無盡之德行事業,聖人亦只是一有限之生命,如何能了得此心願。此所以聖人發憤忘食,無一刻之間斷,然亦終不可得了。此所以,孔子臨終不免歎一口氣,蓋心願未能真了也。故以聖人為學而輕言可以瞑目,實不足以真知聖人之胸懷,遑論真能達到聖人之境界,無思無為而隨時隨手成就天道之功,其不為自欺欺人,玩弄光景,可謂難矣。疑似亂真,最難分辨,故近溪不免厲聲以警醒之。

然而,以孔子大聖之慧識能力,尚有終不可了之心願,則此種種以天下為己任之事豈不亦終不能了?儒者如何能解決此種無限心願之要求,與個人生命之終為有限之困境?儒者在此不求於外,亦只是從自身做起。此乃近溪所謂立身之道。以下一段是近溪為學子說明孔子不了之事,如何得了:

問:「立身行道,果是何道。」子曰:「大學之道也。大學:明德、親民、止至善。許大的事也只是立個身。蓋丈夫之所謂身,聯屬家國天下而後成者也。如言孝,則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天下皆孝而其孝始成。有一人不孝,即不得謂之孝也。如言弟,則必長吾長以及人之長,天下皆弟而其弟始成。苟有一人不弟,即不得謂之弟也。是則以天下之孝為孝方為大孝,以天下之弟為弟方為大弟也。」曰:「若如此說,則孔子孝弟也不曾了得。」曰:「吾輩今日之講明良知,求親親長長而達之天下,卻因何來?正是了結孔子公案。」曰:「若如此說,則吾輩亦未必了得。」曰:「若我輩真是為着孔子公案,則天下萬世不愁無人為吾輩了也。即此可見聖人之心,只因他不自以為了,所以畢竟可了。若彼自以為了,則所了者又何足以言了也。吾人學術大小,最是於世道關切,大家須猛省猛省。」(《盱壇直詮》上卷第十一頁)

儒者修身自是從自己做起,即使是最偉大之事業,亦只是由修身立志開始。近溪是陽明後學之泰洲派巨擘,特重安身之教。以一身之內而誠意正心,外而齊家治國平天下,「一是皆以修身為本」。儒者以一身必然聯屬家國天下而為言,因此,儒者從不以為只獨善其身而自了。儒家不是個人主義,亦非只限於家庭家族之關懷,必定聯屬於國家天下,以至天地萬物,不可分割自限。近溪即發揮儒者所重視的由家人親親之孝悌開始的道德實踐,推至天下之皆能實現孝悌慈之明德,同登大同世界,方真能了得此大學之道。故孝同時即是大孝,悌同時即是大悌,慈亦同時即是大慈,與天下父母子女共享有之。儒者不是一自了漢,必以天下百姓與乎萬物之生生不已為念,此是近溪所謂「孔子公案」。化育天下,此本是天道之事。然天地之大,人猶有所憾,而天道「鼓萬物而不與聖人同憂」,唯仁者必自求參贊天地之化育,以補天地之遺憾,以實現天道之生生不息,故有無窮的志業與自我承當。人生有窮願無盡,如是,儒家之大同世界必受質疑為不可實現的理想主義者之烏托邦。此近溪的學生也不免質疑:即孔子也不能得了!而這正是代代儒者之所以立心立命,繼絕學以致天下太平之宏願。志士仁人,前仆後繼,儒者相信總有得了的一日。近溪亦切切提醒:立身處世,讀聖賢書,必須落實於對世道之關切,了此孔子公案。

正因為聖人深知此非個人所能了得之天下共業,故不會自以為以自己的一身一世即可了此天下大業。故孔子只是發憤忘食,縱使如此,亦知不是自己所能得了。也正是有此體認,聖人知此乃代代仁人所必承擔之志業,則知此亦終可了,故其無限之不了之承擔,亦若預見終有得了之一日。孔子之發憤忘食,即是天地之化育,孔子之奮進不已,即是不了了之。個體生命既無命限之碍,則個人之生命亦可謂在無限中而得了。然而聖人憂懷萬物,臨終一口氣,也不能無感於天下之未能臻至真正的大同世界,孔子之公案未曾得了,故真正的儒者仍不免:臨終必有一歎!

又數年之後,母親臨終,口不能言,緊握雙手,知有無限未了之願,然此一握,母子同心,則許大之事皆亦可了。一滴深淚,沿母親瘦削的臉頰油然而下。去者安息,生者無憾。此一滴淚,含有許多生命未了心願,也傳達了生命的安息。

天何言哉。


草於2014628

後記。本文刊於鵝湖月刊第469(20147)。其後金貞姬教授在鵝湖內部通訊有關牟老師的題字中提供一資料,與本文有關,謹錄之如下:


1993122日在台大醫院,學生書局剛送來牟先生新出版的譯著:《康德判斷力之批判》,牟先生隨即向貞姬索紙寫下一段題字,原本當時曾影印一疊置病房茶几上任師友自取,內容如下:
「此書之譯,功不在玄奘羅什之譯唯識與智度之下,超凡入聖,豈可量哉,豈可量哉!然真正仲尼臨終不免嘆口氣,人又豈可妄哉,豈可妄哉!
諸同學共勉  牟宗三 自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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